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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七)

  频繁来的人变成了尹怀韫自己。
  钟回晚开始逼着自己多吃东西,总不能平地摔,奈何体重还没起色。
  于是撺掇着尹怀韫带高蛋白的零食来,听到开门声,钟回晚赤了脚去看,来人身形却十分模糊,钟回晚等人快走到面前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男人,她下意识转身关门,想到什么,顿住,又转过来看他。
  他跟白以周年纪相仿,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显得很清瘦,但从腰身看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五官长得精致甚至有些魅惑,从太阳穴到下颌线逐渐收拢成一条流畅直线,少有男生会有这么标准的瓜子脸,跟他姐姐如出一辙。
  “……宋知伦。”
  她准确无误地念出他的名字,对于他出现在这里感到震惊。
  很快她更惊骇:“你在白以周手底下做事?”
  宋知伦皱了下眉,似乎在辨认她,他看人高高在上,平静,冷漠,毫无正常人的反应,钟回晚感到陌生,也正是这点近乎防御制度的怪异感使她福至心灵:“你大概把我忘掉了,你上高中的时候经常来我妈妈的花店里给宋见湘买花,她后来帮我走出了那座大山。”
  女扮男装替弟弟上学,是宋见湘出的主意,她友情资助了她的零花钱。
  那段时间,钟回晚有关于男性心理、体态、语言习惯的学习多来源宋知伦,他那时候在姐姐面前可是——活泼开朗乖得很,从没有露出过犹如被剥离了人性的阴冷神情。
  上大学后,钟回晚不愿回家,只与宋见湘还有联系,从未听闻过宋知伦性情大变或者遭遇变故的消息。
  所以,钟回晚很轻易察觉到这个人的软肋。
  宋知伦又皱了下眉头,好似有点后悔,语气却淡得不近人情:“早知道白以周金屋藏娇的人是你,我就不来了。”
  钟回晚快被气笑:“你管我这样叫金屋藏娇?”
  宋知伦往她房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不然呢?你又没死。”
  钟回晚浑身发冷。
  她头晕得很,怀疑这是她死前的幻觉,她记忆里的宋知伦万不会说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话,但冷汗一层层地糊在背上,逼着钟回晚快速接受现实,她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外人,总得利用点什么。
  “我是被白以周强奸了,才被他囚禁在这里,我求救过警察,没有用。”
  钟回晚知道宋知伦不会在乎这个,但她得说。
  他果然说:“我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钟回晚问,“你跟白以周什么关系?”
  宋知伦笑了声:“我对强奸你也不感兴趣。”
  撬不开他的嘴,钟回晚沉默地望着他。
  宋知伦显然不打算继续纠缠,他来是为了捂别人的嘴,白以周无所谓他参观他的“所有物”,别的人他不会同意,但宋知伦的龌龊心思对准谁,大家心知肚明。
  钟回晚敢赌,钟回晚必须赌。
  “那你跟宋见湘是一伙的吗?”
  在他离开前,她发出一声清脆的冷笑:“白以周留级这么多年,你肯定知道,宋见湘不可能不告诉你我去的大学,从一开始你就清楚我可能会遇见白以周这个畜生,但你完全没提醒我……宋见湘鼓励我上大学,那她知道吗?如果我现在见到她,我应该质问她,还是应该跟她指责你?”
  宋知伦但凡有一点了解钟回晚都会直接走。
  他略微垂了眼,斜睨她:“那我不会让你见到她。”
  “好啊,你现在就可以这样做。”
  宋知伦直勾勾地打量她,一种凝滞般的阴冷从钟回晚脚底攀爬到后脑勺。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尽量让自己歇斯底里一些:“那你说我到底还能怪谁?梁数天天跟在白以周后面做狗腿子,把我强奸了就眼巴巴送给白以周,我想一刀捅死白以周,但这家里连个玻璃瓶子都没有!你跟你姐姐每天道貌岸然地说外面的世界更辽阔,转眼你发达了,跟着白以周吃肉,然后看着我被拴着狗链跪在这里,还警告我不要找你姐的麻烦,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恨谁,难道做错的是我吗?”
  “……宋见湘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钟回晚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挑衅地笑:“你以前对我很好,会给我买零食,接我上下学,帮我整蛊我弟弟,我觉得你们姐弟更像我父母,宋见湘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装出来的吗?她知道重逢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垃圾桶、一块死肉、一行不能处理的坏账吗?”
  先煽情,然后明晃晃的威胁,她的话术攻击性太强,在宋知伦的应对生涯里属于好处理的一类,奈何她摁着不放的人是宋见湘。
  “白以周说你自杀过好几次。”
  如果白以周想让她死,她早就死了,不会张牙舞爪地冲他呲牙。
  那他就无法阻止她吹白以周的枕边风。
  宋知伦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钟回晚有些恍惚,她没想到赢得这么简单。
  可她输得太彻底了,当宋知伦以谈判者自居时,钟回晚才发现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幻想的逃出生天后可以安心在宋见湘怀里大哭的场景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宋知伦戳破了她回忆里的泡沫,钟回晚不得不直面过去——她的过去是一片情感荒地,充斥着暴力、压迫、歧视和虚伪的善意。
  所以宋见湘知道吗?
  那不重要,她举着她的名义对准宋知伦,他们就注定没有下一次重逢。
  “我知道你对付不了白以周。”钟回晚一顿,语气极其坚定,“我要梁数在我眼前消失,那我也会在宋见湘世界里消失,很公平吧,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宋知伦不置可否。
  他依旧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划不划算,她是否还有更难缠的后招,或者已经在想怎么解决掉梁数,他思考时神色专注,隐约有旧日的影子,宋见湘备战高考的时候,宋知伦会帮她做一些全国高考真题,钟回晚见多了他这样的神情。
  已经这样了,不应该再念旧。
  钟回晚说:“我不是要你杀掉他。”
  “为什么?”
  “我不想让宋见湘的弟弟成为杀人犯。”
  宋知伦有点意外:“我怎么能相信你?”
  “宋见湘不会对你撒谎。白以周把我囚禁后就没收了我的手机,将近一年的时间我没办法联系任何人,上次白以周把手机给我时在上面植入了监控软件,我只能把大部分账号都注销了。宋见湘联系过我,如果我回复了,你问她她肯定会跟你说的。”
  确实。宋知伦把目光移开,黏在钟回晚身上的阴毒杀意潮水一样褪去。
  梁数能力不算出色,但很有眼色,他认钱,自然也认给他钱的白以周,进公司没多久,就把几个小团体的情况摸了个清楚,他隐隐约约觉得公司账目有问题,便想让白以周插手,其实与贩毒有关,人头落地的事,难免存在吃回扣的现象,他想清算,自然搞得人心怨怼。
  他不是宋知伦的敌人。只是水至清则无鱼,闹僵了对宋知伦没益处。
  “成交。”
  这种做也行不做也行的脏活,宋知伦本可以拖。被钟回晚逼着点头,倒好像显得他是专门来救她的。
  宋知伦生出被利用的烦躁,他下了楼,在骤然沉寂的安静里听见钟回晚叫:“宋知伦。”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头看,钟回晚依旧站在二楼的门前,瘦骨嶙峋地注视着他,一只手局促地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肘,脚尖后撤,是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他的记忆蓦地有了实感——
  宋见湘有段时间喜欢上了插花,奈何没有天赋,隔叁差五从花店买了成品来学,就这么认识了幼年的钟回晚。宋见湘年纪小,爱当菩萨,可怜钟回晚有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总是试图把她从泥沼拯救出来。
  宋知伦不以为意:“重男轻女的受害者这么多,你救得过来?”
  “不是救啊。”宋见湘语气轻轻地,“同病相怜吧。”
  宋知伦一个激灵,如临大敌,自觉充当了护花使者,反正他也觉得人生无聊,但姐弟俩都是高中生,空闲时间不多,宋知伦有时买花,有时接她下学来家中玩,钟回晚厨艺很好,做事又勤快,他权当请了个小保姆。
  钟回晚性格怯怯的,接她时,宋知伦观察到她总是不自觉摆出防御姿势,见到姐弟俩才好一点。
  时间久了,宋知伦担心小女孩依赖心重,也有机械做事后的懒怠心,借故推脱:“不会喜欢上我吧。”
  宋见湘骂他自恋,烈日暴晒得大汗淋漓的午后,宋见湘把冰镇后的碳酸饮料哐啷一下摆在桌子上,冷气凝成水珠从塑料瓶上滚落,她挖了一勺西瓜最中间的瓤,推搡宋知伦“快去问快去问”。
  宋知伦不情不愿地说:“妹妹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钟回晚眨着眼,很茫然:“喜欢啊。”
  宋知伦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心想这可不兴喜欢啊祖宗,正要语重心长地劝,钟回晚又说:“我同学都是爸爸妈妈来接,只有我是你们来接,我觉得你们更像我的爸爸妈妈,我更喜欢你们。”
  宋知伦长舒一口气,他面上夸张地大叫“我是你哥哥才对”,一边被宋见湘哈哈笑着扔了罐凉得冻手的可乐,他于是绕着茶几去捉她,丢在沙发上的卷子溅上粉红色的西瓜汁,钟回晚抿着白开水,搞不懂这对姐弟发了什么疯。
  狭小的平房内,宋知伦记得大部分热烈而清透的时光,可惜日子太短,环源市有两叁家TOP级大学,再差一点却没有,不好不坏也没有,宋见湘只能去外地,宋知伦高叁课业繁重,更不会避开宋见湘找钟回晚。
  逐渐断了联系,人生的分水岭泾渭分明地摆在宋知伦面前。
  等他再听到钟回晚的名字时,她甚至在他心里都不算旧相识,他被无边的心事裹挟,压根不在乎命运回馈了他什么悬崖深渊,他又欺又瞒,连自己都在学习往日乖巧懂事的自己,什么女扮男装去大学,不值得进他脑子。
  成年后,宋知伦的精神世界空虚得只剩下宋见湘。
  而他本人——显然——非常清楚这件事。
  临近永别,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孩子原有一把很长的头发,是洗头的时候需要从头到脚捞起来的程度,常年扎两条毛绒绒的麻花辫,幼年时她像个洋娃娃跟在宋见湘身后,怎么身体抽了条,却成了根短头筷子。
  奇怪。她离他越远,越来越模糊,反而越来越鲜活,明明这只垂死的金丝雀只是站在那里,却好像又扑棱着翅膀飞进他枯死的暗河水里。
  所以,妹妹啊,怪谁都没用,人人都自私,都堕落,都过得稀烂。
  宋见湘比他看得透彻,哪里有谁救谁的事呢,同病相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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