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墙子生平还是第一次被打脸,还是被人族打,脑袋先是空白了一瞬。尸体是不会有痛感的,但他很快回过味来,胸中立时腾起恼怒的火焰,烈烈地灼烧着他的胸膛和肺腑,灼烧他的整个神魂!
  这些人族,似乎高高在上惯了。地位高的可以欺负地位低的,地位低的则欺负地位更低的。可他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你……”
  墙子刚要还手,便被袁引一把抱住,箍着双臂往外拖。
  袁引半抱着墙子,脸对着陈懈,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偏面上还带着笑——讨好的笑:“陈小千岁,我这弟弟穷乡僻壤来的,不懂这些!是小人的过错,没教好他便让他来做事,他难免紧张出错。小千岁消气,我这就赶他出去……”
  墙子想要挣脱袁引何其容易,可他正欲怒吼着推开袁引,却对上了他略带祈求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墙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那颗石头砂土做成的心便软了下来。
  他要收拾、对付人族,何其简单。可如果他真的动手,似乎会给袁强,袁引带去麻烦。
  袁强倒无所谓,本来便只是一具死尸。可袁引似乎还得在此处立足生存,他,他似乎很喜欢呆在皇宫,对现状很满意。
  虽然墙子从未认可袁引是自己的“兄长”,但此刻,他又真的为袁引而生出了犹豫。
  一堵红墙,是没有亲人的。所以墙子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亲人。可或许是袁引的絮叨太烦人,也许是他每次都长长地叹着气唤“弟弟”,也或许是他似乎什么“好事”都想着自己,所以墙子竟因他而动摇。
  不过几息,墙子便被拖出了皇极殿。
  几个默默做事的宫人向他们投来苍白的一瞥,但又很快淡漠冷然地移开目光。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若是动了手,便是死定了!”一出宫殿,袁引压着声音怒斥。
  墙子动动嘴,却没有反驳。
  袁引见他这死样子,不由又心软了。眼前这个傻呆呆的人,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在皇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互相帮衬的人。
  “你脸上疼吗?”
  墙子摸摸脸,又摇头。
  死去的躯体,传递不了痛觉的。
  “不疼不长记性!”袁引狠狠说完,又缓了声音,故作严厉道,“你若是今日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若是还精神恍惚……我认识太医院的学徒大夫,之后帮你瞧瞧。你先回去休息,你的活我来做。”
  说完,袁引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皇极殿。
  墙子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难过。袁引在乎的那个弟弟,其实早就死了,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听说人族都讲究“入土为安”,可自己却强用了这副躯体,不许他得安宁。
  “叶秉烛,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是一堵墙,没有悲喜,也从来不在意人族的悲欢。”
  叶秉烛轻轻地说:“难过不是某个种族的本能,没有谁规定一堵小红墙不能流泪。”
  “是吗?”墙子想,这应该是做人的因果和代价。
  他转过身,见几个宫人在勤勤恳恳地悬挂祭祀用的器具,而庭院中间,正立着一位华服宫装的女人。来往的宫人对她熟若无睹,来去间能够随意地穿透她的躯体。
  是很久没有见到的昭妃娘娘。
  她徘徊在皇城数百年不愿离开,是个执念深重的鬼。
  昭妃一袭华美的衣裙,裙摆曳地三尺,旖旎生辉。或许是因为早逝的原因,她还是生前的年轻模样,姿容虽不绝美,但也秀丽清端,鬓边的海棠花金步摇坠在发间,更显雍容。
  在墙子的印象里,昭妃一直都是跋扈的,整日里叫嚣着“我可是宣帝最宠爱的昭妃娘娘”,还强行让别人给她行礼。
  可现在昭妃娘娘脸上却露出了墙子从未见过的神色。她一向高高挑起的眉头敛着,唇也紧抿,眸中蕴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波澜。她的目光所及,是皇极殿内的君王画像。墙子猜她看到了自己生前的丈夫,一时情难自禁,满腹幽情。
  “她是谁,你似乎认识?”叶秉烛透过墙子的眼睛,看到了昭妃娘娘。
  这也是叶秉烛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皇城之中除了人,还有如此多妖鬼。同样的地方,阴阳两面,互不干扰。
  “一个徘徊在此,不愿往生的鬼而已。”墙子道。
  “人死,若不愿往生,便能滞留人间?”
  墙子截然道:“当然不。一般能化身为鬼的,都是阳寿未尽就短折暴毙,又有心愿未了,心怀不甘的。他们用未尽的阳寿之力逗留阴界。若是下场好,说不定能在心愿了了之后投胎,若是下场不好,或许便是湮灭在尘世间了。”
  所以,想做鬼的难度也很高。
  昭妃不知为何,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落寞而孤寂。她眼波流转,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墙子。
  墙子见她朱唇轻启,嗓音柔美,婉转动人:“小墙子,见到本宫,还不行礼问安?”
  墙子:“……”
  登时,墙子便觉得那个熟悉的骄矜傲慢的昭妃又回来了!
  昭妃知道现在墙子占据人身,不能光明正大与她说话,她自觉无趣,径直出了皇极殿,背影萧索。
  墙子紧随其后。
  “其实,本宫有过一个孩子。”昭妃突然道。
  墙子一愣,竟从未听昭妃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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