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少顷,裴霁从杂草丛生的野林间掠过,赶到了小池塘边,这里地势稍低,上有山涧小泉从岩间迸落,周遭遍布苔藓,隐约可见鸟兽足爪的痕迹,着实是个清幽僻静的好地方。
被李义绊了一阵,此刻已是丑时,池畔却只有裴霁一人,他举目四望,未见任天祈的踪影。既是对方主动相邀,想来不会失约,或跟他一样因故耽搁了。思及此,裴霁拿出所剩不多的耐心,抱臂站在原地等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风从山外席卷而来,夹杂着几不可闻的鼓声,象征着城门将启,也说明了眼下的时间——寅时四刻。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池边水汽浓重,裴霁的衣角发梢都染了几分潮意,本该先一步抵达这里的任天祈却还没有来。
自打裴霁叛出一清宫,转投到不知僧门下,还没有谁胆敢爽约耍弄他。
“好一个白衣太岁,好一个任天祈!”
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裴霁眼中血色渐浓,他也不愿留在这里继续喝风,手按刀柄,拂袖而去。
下了山道,穹顶天光初露,偌大山庄也像是刚从冬眠中复苏的蛇一样悠悠醒来,很快有缕缕炊烟升起,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想是大厨房那儿忙活开了。
今日是任天祈的寿辰,山庄四处早已被人打扫布置妥当,每个厅堂都贴上了寿联福字,见人见物皆是喜气,水夫人换了一身胭脂红的衣装,坐在大厅里与宾客说话,眉目间却有焦虑之色,不时与身边侍从耳语什么。
众人起先未有所觉,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见任天祈出来说话,再迟钝的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裴霁冷眼看着,心里突兀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任天祈不见了,身为这场寿宴的主人,一大早就消失无踪,至今没有露面,这是极其不符常理的事情。
时间如流水,一点一滴地过去,原本只有两三个人在窃窃私语,现已变成了议论纷纷。就在此时,程素商步履匆匆地越过人群,脸色苍白,神情惊骇,先是看了眼在场诸人,径自来到水夫人面前,颤声道:“师母,找到了,师父在火宅……”
裴霁聚气在耳,听出她话里有压抑不住的恐惧,最后半句话几乎说不出口,只吐出了三个字——
他死了。
第五十九章
静安堂分为前堂和后堂,木门相隔,间有石阶和过道,左右两侧都是高墙,且与任氏夫妇的小院相邻,很少有人到这附近来,这会儿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本昏暗的小寝堂里已是灯火通明,水夫人瘫软在任天祈身边,她已昏厥过一次,被程素商掐人中唤醒,此刻双眼发直,浑身无力,胭脂红的衣裳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口里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落下。
一大早,任天祈的弟子们便联袂而至,准备同向师父拜寿,到了大厅却不见人,兵器架上只余重剑,等待不久,水夫人起了身,得知任天祈还没露面也吃了一惊,原来他夜半子时就出去了,说是无心睡眠,要到山上练武,天亮即归。
人老觉少,此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水夫人只当任天祈是忘记了时辰,着人到后山找他,哪知一无所获,待到日头渐高,不时有名帖递到,宾客们也陆续过来,仍不见任天祈露面,水夫人心中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谁都不曾料到,任天祈的寿辰竟会变作忌日。
另一边,十九呆呆地倚墙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任身边人如何推搡质问,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十九被人打倒在地,动手者身着云纹服饰,应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之一。这一拳出罢,此人还不解气,又弯腰揪起十九的衣领,怒道:“快说,我师父怎会死在这里?是不是你害的?”
总管事阻拦不得,十九被这一拳打肿了半边脸,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知道!我怎可能谋害老爷?我……”
在这段磕磕绊绊的描述里,众人得知任天祈是在卯时二刻左右带刀入室,留十九独自在前堂等候,期间未有外出,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估摸着快到巳时了,他去后堂敲门,老爷没有回应,门只关不锁,他壮起胆子走进来,便看到了众人眼前这一幕,几乎魂飞天外。
除此之外,他一问三不知,这人顿时火冒三丈,举起巴掌就要掴去,手腕却在半空被人抓住,裴霁冷冷道:“你若将人打死,那就什么也别想问出来了。”
片刻间,以李义为首的几名宾客亦绕墙而入,见此情形无不瞠目结舌。
水夫人面无血色,连起身也困难,程素商扶她靠坐在供桌下,提剑走过来,厉声问道:“十九,将你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细枝末节也不准落下!”
十九浑浑噩噩,只觉这一切如梦未醒,哪怕被人打了也未能彻底回神,直到对上水夫人通红的双眼,他浑身颤抖,突然跪倒在地,哭着将一切说了出来——
他在火宅里住了七年,从寄人篱下的孤儿到说得上话的小管事,生活安乐也平淡,没什么大的波澜,若非今日这场惊变,如此闲适的日子或将持续许多年。
前天夫人过来查账,说起庆寿大事的安排,火宅内禁止杀生,大喜日子却不可让众人食无荤腥,是以在寿辰当日,卧云山庄将派人送来现成的美酒佳肴,这边做好准备即可。
总管事与任天祈是一辈人,当年虽也勇猛,今已力不从心,便将这件事交给了备受老爷夫人看重的十九,后者满口答应,先熬大夜又起大早,末了想起静安堂还没打扫,趁时辰尚早,连忙赶去收拾,不料会在那里见到孤身而来的任天祈。
火宅深处这间小院是任氏夫妇在景州城内的居所,二人得了闲便会过来小住,任天祈每每至此,都要在静安堂里独自待上一阵,十九早就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老爷的吩咐后,他也没多想,乖乖候在前堂,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辰时近末,天光大亮,十九的双脚已站得发麻,仍不见老爷开门出来,想到山庄里的寿宴应当准备就绪了,担心误了祝酒开席的吉时,便抹了把头上汗,打开神像背后那扇门,下了三级阶,走过石板路,在后堂外面站定。
后堂的大门兀自紧闭着,十九抬手在上面轻敲三下,无人回应,以为老爷没听见,又敲了数下,同时开口道:“老爷,快到巳时了,山庄那头还等着您呢。”
他连说了三遍,里面仍是一片死寂,十九莫名心慌了起来,伸手推门,哪知这门是没上闩的,用力一推便向内敞开,犹豫片刻,抬步迈入。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好在此时天色已明,开了门倒也不显昏暗。十九第一眼未能见到任天祈,拨开帷幕,发现正中和两侧的神龛前都没有新燃的香烛,摸摸香炉边缘,果然是冷的,不由得犯了嘀咕,恰好有股风从门外吹进来,汗湿的衣衫紧贴在皮肉上,传来阵阵寒意。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正龛后方传过来,这堵墙后面还有一处小寝堂,里面设有少见的背龛,也供有牌位,只是那些牌位上空无一字,不知神主是谁。
十九呆了一呆,忽地急步奔去,这后面无门无窗,甚为昏暗,隐约可见一个人跪在龛下,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老爷……”十九唤了一声,举着油灯小心翼翼地靠近,没走两步就踩到一支刀鞘,他低头一看,认出此鞘是属于任天祈随身那把柳叶刀的,再抬头看去,脚步骤停,全身的血也倏然冷透!
任天祈就跪在离他不到五步远的地方,披头散发,双手倒握利刃插入心口,一截刀尖从他背后贯穿而出,鲜血已将衣衫染红!
“啪”的一声,油灯落地,十九踉跄后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这呼声太过凄厉,远远传了开去,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静安堂,也不管扯着的人是谁,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地说着“老爷死了”,总管事很快赶来,见到这一幕亦是六神无主,急忙命人将静安堂围起来,再着腿脚快的奔去卧云山庄报信。
第六十章
“……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老爷他、他怎么会死呢?”
面具已被摘下,死者确实是任天祈本人,凶器是他手中那把柳叶刀,刀柄倒握,刀尖向己,倘若十九说的句句为真,他疑似自杀身亡。
众人却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任天祈怎么会在过寿当日来此自杀?
可若不是自杀,谁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任天祈?谁又能在这火宅里来去无踪?
死寂如洪水般席卷了这间屋子,没人胆敢贸然说话。
陡然间,程素商想起了一个人,伸手掐住十九的肩膀,喝道:“姓李的人呢?”
一旁正在皱眉沉思的李义微怔,旋即明白她说的不是自己,再往下一听,原是在两天前,十九从外面带回一个李姓男子,其人来历不明,当街遭到袭杀,身上有伤,双目暂盲,水夫人得知此事,见他品性不坏,允其留下养伤,只不准擅出房门,更不能与外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