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多年过去,祁元祚早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了。
  他认真了几分:“孤作出的承诺永远有效,你说。”
  祁承玉比划着
  ——你再骗我,我会杀了你。
  这样别扭的提条件的方式,只有祁承玉了。
  前世祁元祚一句“道标”成了祁承玉的信仰,转身服毒,打碎了祁承玉的信仰。
  然后得到了祁承玉偏执的报复和仇恨。
  祁承玉一遍又一遍怒骂对方虚伪、骗子,归根结底不过是恨祁元祚可以冷漠的割舍一切。
  而他自己就是被祁元祚舍弃的之一。
  可到头来,祁承玉还是逃不过。
  他能作出的反击,也不过是这一句:‘你再骗我,我会杀了你’
  祁元祚一手握住胸口的箭矢,用力拔出来,箭簇上挂出细碎的血肉,他将箭羽横交给祁承玉,像是应承他的杀人之言
  “好,孤知道了。”
  祁承玉呼吸又是一阵急促,他看着箭矢上的血肉,拳头紧了又紧,冷脸去摇桨不再管他死活。
  祁承玉两辈子撞着两堵南墙。
  一堵叫祁元祚,撞死都不回头。
  一堵是他的同胞姐姐,已经被他撞死了。
  他为前者亡命,为后者亡名。
  上一世他十四岁,初上战场便是先锋官,那一战他未战先怯,不是怕死,而是生怕大公主比他活的长过上好日子。
  他若死在战场上谁来折磨大公主?
  想来想去,他逃了。
  世人骂他匹夫无勇,四皇子一丁点儿不在乎,他有自己想法,不是庸人可以动摇的。
  前世任凭世人如何揣测,都揣测不透他为何冲锋而逃,就连那些个兄弟都猜不透四皇子的脑回路。
  只有太子在战后找到他。
  “孤保证,你若死在战场上,大公主只会比你死的更惨。”
  “孤也保证,你胆敢再逃一次,大公主未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孤还能保证,只要你听话,日后你了结私人恩怨,孤保你性命和富贵。”
  三个保证掐住了这匹疯狗命门。
  指哪打哪。
  后来他亲手杀死大公主,臭名远扬,此为亡名。
  少年……
  这个词对于现在的祁承玉来说太过遥远。
  他只隐约记得,前世少年时,他对太子的感情,如父、如兄、如师。
  仰慕之至。
  如今这副十岁的躯壳里装着两世的恩怨情仇,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追逐祁元祚已经成了他活着的执念,分不清是什么感情了。
  亡名,亡命,是命运给予他的谶言。
  如前世一样,他撞死了一堵墙,亡名。
  如今站在另一道墙下等待审判。
  反正最坏便如前世一样,亡命罢了。
  祁承玉等着。
  *
  齐帝被吓到了,他抓着眼前完好无损的太子,逃避现实,不敢问那一箭的结果。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船上那人与太子长的一样。
  或者说从望远镜中看到船上人和太子一样的长相时,他的一切疑惑得到解答,可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命人暗中保护那只柔弱的小船,命人为那只孤船善后、扫尾,他本该是那只船最大的阻力,如今他为它保驾护航,成了它最大的助力。
  因为那一箭,墨坊、游侠、甚至陆持,都得到了优待,被帝王轻拿轻放,一切听从太子意思。
  有关墨坊大当家的一切被齐帝打入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不允许任何人反驳探究。
  祁元祚不知怎么回馈,便在晚上带齐帝看了一场河灯。
  平浪湖上的河灯。
  普普通通的船坊,却坐着世间最尊贵的两人。
  祁元祚一身白麻衣,简单朴素。
  今日是中元节。
  主祭祀。
  祭先祖,祭亲人。
  湖上的河灯,载着生人的思念,与天上的星斗相映。
  河灯各式各样,多为莲花状、六边形状,祁元祚从河里捞了一只船形的。
  河灯上有字,写着生人思念。
  齐帝见儿子淡定的拆开别人的悼念小船,展开半湿的纸,送到他面前。
  “墨坊的人其实不多,约莫千余人,尹太尉办事得力,表面上的铺子都挖出来了,还剩一些散人,随着五姓倒台,也各自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祁元祚对墨坊的定义便是收集贪污线索,以及盈利赚钱。
  墨坊与墨侠的联系,并不紧密,是彼此知晓,但很少共事的关系。
  “当初我答应给他们生计,帮他们报仇,他们便帮我卖命了,死心塌地,极少有人背叛。”
  虽然也有祁元祚做了不少思想工作的原因,但他还是感慨,人命,竟只如此。
  齐帝低头细看,纸上蝇头小字
  ——仇报了,安息吧,祈太子殿下千岁,大当家长乐未央。
  齐帝看着湖中与众不同的众多同款素色船灯,隐约知道豚儿带他来的用意了。
  他在示弱,告诉他墨坊没有忤逆之心。
  “孤给了他们一个期限,七年。”
  “他们给我七年的忠诚,我为他们报仇雪恨。”
  “至此,各不相欠。”
  所以说,祁元祚没有为自己谋到任何利益。
  他成立墨坊,时间一到墨坊的人会根据约定,不再为他效力。
  他组织游侠,可他给了游侠择主的自由。
  况且无论是游侠还是墨坊,他们只知大当家不知太子。
  而今,墨坊情报线解体,游侠被绣衣使制度吸纳,即便还有一些因为祁元祚在苏州作为,死忠于太子的,也因为他过高的身份无法接触,只能散落民间。
  寥寥几句话,足以让聪明人根据掌握的信息分析出太子未尽之意。
  “父皇,孤……”
  齐帝轻叹一声,两指一掐把儿子捏成鸭子嘴,将未尽之言堵在闭合的唇里。
  他知道太子的意思,他白日里压下了公卿对墨坊和墨坊大当家的一切异议。
  作为回应,太子也该从头到尾交代清楚墨坊之事。
  苏州这遭事,也的确该在父子二人间有一个正式的落幕,却不该是这样的落幕。
  把太子的话堵回去,齐帝转而捏捏儿子的脸。
  总觉得没有小时候手感好,清减了。
  “皇后早亡,朕总想给你最好的,朕也以为已经给了你最好的。”
  “如今想想,还是不够。”
  “否则,你今日就不该带朕来这里看河灯,更不该谈论墨坊。”
  齐帝盘腿坐着,祁元祚也盘腿坐着,齐帝的身姿比太子高了一截,成年的身体衬托的太子尤为稚嫩。
  “你是天潢贵胄,你合该拥有天下人的爱戴、被天下人捧诵,你的优秀,前无古人,你坐得龙椅,砍得公卿,能当万岁,能穿龙袍。”
  “你也无需对任何人说对不起,更无需向任何人示弱,包括朕。”
  祁元祚忍不住抬眼。
  每当他觉得这份偏爱足够厚重时,父皇总会告诉他——这还不是全部。
  “豚儿,朕坐在龙椅上,不是为了成为你的君父、父皇,压着你规束你,而是因为只要朕在位一日,所行国策好坏责任皆在朕。”
  太子可以放肆的做他想做的事,齐帝会做那个为他托底的人。
  骂名有他挡,功绩父子同担,若肉身腐朽,那他便和豚儿一起葬于史书,如尧舜那般,同德同名。
  近乎黑暗的简陋船坊里,帝王敞开了灵魂,温柔的不可思议
  “你我父子若争吵不合,那一定是朕错了,你只需要给父皇时间,等父皇去哄你。”
  祁元祚只觉得自己要融化了,他问
  “这是偏爱吗?”
  齐帝赏了儿子一个脑瓜崩,责他用词不当。
  “这是专宠。”
  第235章 一辈子
  父子二人游船后,一路步行回了行宫,从个人爱好,谈到治国理念,又从治国理念拐到朝堂诸位公卿,满朝文武被父子两人蛐蛐了一遍。
  说这个太轴那个太滑,这个不懂圣心那个太懂圣心,祁元祚在一旁附和,牢骚和聪明人说话超累,和笨蛋说话也超累。
  最后两人发出共同感慨——还好有父皇(豚儿)
  人生能有一个畅所欲言的知己是多么难得啊,尤其是到了他们这样的位置。
  齐帝回首十年,忽觉老天待他不薄,虽然他有一对糟心的父母、但他有疼爱他的祖父,虽然丧妻、丧友、还养了一堆野种,但是老天给了他一个亲儿子。
  披星戴月之姿,能担社稷之才。
  当年的小娃娃翘着四面八方的呆毛,犟犟的长大了。
  他如平常人家的父亲,痛苦又甜蜜的接纳儿子带来的一切。
  为他哭、因他笑、痛他所痛、喜他所喜,恶他所恶,为他牵肠挂肚,为他夜寐不宁。
  齐帝不知道这算不算天伦之乐,却知道,他一生都会为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筹谋、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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